8 月 8 日是一个晴天,这是五常在经历了暴雨和洪水后的第一个晴天。阳光透过云层打在稻田里,绿色细长的叶片与污黑垂着头的稻穗有了更刺眼的对比。
还能找到绿色叶片的田块已经是「幸运」,更常见的情况是从穗到茎、从远到近连成片的灰褐色,在高处甚至看不出任何农作物生长过的痕迹。被水流冲刷过的稻子齐刷刷倒向一侧,如同死去动物的一撮撮毛发,形成一张被剥离了躯体的斑驳兽皮,散发着阵阵即将进入更深度腐败的气味。那是一种湿润、停滞、混沌的味道,有些令人作呕,但其背后的成因更让人不忍细思。
洪水过后,水稻倒伏在污泥沙石之下。
(相关资料图)
受第五号台风「杜苏芮」残余水汽北上影响,自 8 月 1 日起,黑龙江省南部及吉林省中北部迎来了一轮超强降雨,以优质大米闻名的五常市也处于降雨带内。截至 8 月 5 日 8 时,五常的降雨量超过 250 毫米;以单日降水量来看,最大的 145.3 毫米也远远超过了历史最高纪录 49.9 毫米。
据当地人回忆,大雨「2 号下了一晚上,3 号又一白天,五常市就开始涨水了」。截止 8 月 5 日,暴雨虽然停止,可伴随着水库的泄洪,灾难并没有停止。
「这大水,一辈子也没见过。我爷都活 90 多(岁)了,也没见过这大水。」大磊的家位于五常市区南部杜家镇的郑家屯,距离拉林河仅有不到 2 公里,从吉黑公路进村的乡道两旁都是村民的稻田,如果不是暴雨与洪水,这条路上本应飘散着稻米的香气。「稻花香嘛!俺们五常基本都是这个品种。往年这会正是香的时候,现在这稻壳子掰开,里头全是大泥。」
8 月 6 日是水位最高的时候,在这一片地势几乎没有起伏的区域,水平面统御着一切。即使到了 8 日洪水已经基本退去,田块的边缘还是能看到浑浊灰黄的泥水,稻子也自然被染上了相同的颜色,「我们家淹了得有 20 垧(垧,旧时中国计算土地面积的单位,东北地区一垧相当于 10 亩或 15 亩),20 垧(价值)得 100 万呐!」郑家屯是附近村屯里有名的包地大户,其他村屯平均一人一垧地,而这里一人至少要 7~8 垧,除了自己村子附近的地,村民也会去其他地方承包,用大磊的话说,他们屯子的人勤快、「敢干」。
无人机下,洪水淹没的稻田。
五常大米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至 7 世纪中叶的渤海国时期。清道光十五年(1835 年),吉林将军(五常地区过去曾归吉林将军管辖)富俊征集部分朝鲜族人在五常一带引河水种稻,封为贡米,为皇室专享;咸丰四年(1854 年),清廷在当地设立了「举仁、由义、崇礼、尚智、诚信」5 个甲社,即「三纲五常」中的「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」,这也是五常市名的来源。自 19 世纪末起,从山海关内来到东北的「闯关东」移民与来自朝鲜半岛的朝鲜族人一同在这片土地上忙碌着;到 20 世纪 50 年代,五常的水稻种植面积就已经达到近 10 万亩,逐渐成为当时中国水稻生产第一县。
五常市在黑龙江省最南部,地处平原,地势整体东南高、西北低,拉林河与其支流牤牛河形成一个斜躺着的 Y 字型,二者交汇于五常市区西北方向的延河朝鲜族乡附近。拉林河上游为磨盘山水库,而牤牛河上游则是龙凤山水库,这两处水库与两条河水,就是五常大米日常最基本的灌溉用水。
除了河水灌溉,在部分远离河道、地势较高的地区,稻农也会打井取水灌溉。但是当地人都清楚,井水浇灌出来的大米不如河水浇灌的好吃,因为地下水的水温相较更低,会影响大米口感。然而,到了如今的极端情况,洪水顺河道而下,受灾最严重的,便是平日里最好的地。
大磊的朋友海峰经营着一家米业公司,旗下合作有四五十户稻农,拥有近万亩的稻田。据他现在的保守估计,至少有三分之一已经绝产。「昨天这地方,你们都看不见水稻,全是水,搁五常看海。」他提到,如今 8 月正是水稻扬花抽穗的时候,稻壳不闭合,最怕水淹;哪怕再过上十天半个月,稻壳里长出了米粒,受灾也不会这么严重。
洪水尚未完全退去的稻田。
「以前屯子里是不进水的,这地也就淹不着,今年不行了。」临近村屯附近由拉林河干流分流出的小溪,海峰指着左手边(东侧)说道,「以前俺们在这整鱼、洗澡,现在这还洗啥啊,那跳台都给冲塌了。」沿着他手指的方向,一台挖掘机正在作业,旁边是被冲塌的石头台阶和水流,据海峰介绍,那里本来有条路,因为现在路基被冲塌了,只能紧急来抢修填充,否则无法通车。
海峰提到屯子里不会进水是有依据的,来到大磊家的地块,他指着远处的树介绍:树所在位置有当地水利部门修建的堤坝,高约 3 米,下面才是拉林河。堤坝日常防范洪水,同时也能控制分流到田间的细流,在河堤附近拥有地块的农户,每年需要按亩缴纳费用给水利部门,价格在一亩地 50~60 元;如果是挖井灌溉,则需要在井口处安装水表,依用水量收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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玉米通常种植在小块的、零散的旱地上,这些地块也常常相较于水田有更高的地势或是更大的坡度,从玉米的淤泥也能看出洪水水位;洪水冲坏的道路。
通过村里的房舍墙壁、已经长到成人高的玉米,还有农户自家菜园里支起来的黄瓜架,前两天洪水水位清晰可见。海峰的合作农户李大姐正在房间里收拾着,近 40 平方米的菜园被烂泥覆盖,勉强看得出曾经种下的辣椒和西红柿,院子里晒着已经发霉和发芽的土豆、大豆,「就是搁那放着,也不能要了,我还没收拾利索,先放那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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晾晒户外发芽的土豆;
洪水浸泡后发霉的大豆。
这是李大姐回到家里收拾的第 3 天,但现在房子还不能住人,「这太潮了,地都呱呱湿。」自 8 月 3 日当地政府通知村民撤离,李大姐就借住在市区亲戚家,「就告诉你走,不管你上哪,自个有楼上楼去,有哪上哪去。」
回家之后,面对一片狼籍的房屋和菜园,李大姐表现得没有什么情绪,车事先开走了没有被淹,但冰箱、洗衣机都被洪水冲倒了,电视由于挂在比较高的墙上幸免于难,下方的电源插座却也进了水。进门的炕上,原本铺着的地板革被掀起,底下的水泥还没有完全干透,留着一圈圈水渍,被褥都被大姐扔在院子里发霉的大豆旁,「前天(生产)大队来给消毒了,但我那被,我也不敢用啊,怕有(细)菌啥的。」
李大姐在院子里晾晒被褥等生活用品。
谈话过程中,李大姐很喜欢用「嗯呢」来回答问题,这似乎是这里人的常用口头语。与辽宁的东北口音不同,五常人在说「嗯呢」的时候发音更重,而不是将「嗯」发得很短、「呢」发成轻声,因此听上去就像是「嗯呐」。于是许多问题的答案就变成了「嗯呐」,包括但不限于 ——
「十几垧地全都绝产了吗?」
「嗯呐。」
「地没有上保险吗?」
「嗯呐。」
「自己家去年留下的米也一点没剩吗?」
「嗯呐。」
大姐看上去依然没有什么情绪,但似乎所有情绪都藏在那个清晰、拖长又加重的「嗯」和发音向下砸着的「呐」里。
海峰的米业公司合作稻农遍及五常市周边各处,不同地区和地块的受灾程度并不相同。最幸运的是「过水」田,水流迅速冲刷过水稻根茎,在稻穗的高度影响较小,这样的田还有救济和处理的可能。听说部分农户在使用水龙头冲刷,勉强还能冲出一点绿色。
其次是稻穗上沾染着泥,但茎叶依然站立着的,它们有的下半部分还完全泡在水中,有的已然杵在一滩见不到水的发臭淤泥里,这样的田块基本也是绝产,但还有一定后续观察的希望。看到有农户正在使用无人机,大磊介绍到,「这是打早产药呢,能得(收获)就得点」。通过喷洒早产药物,可以将正常水稻的成熟时间提前约两周,如此一来农户便可以早一些获知地里的实际情况,再无其他作用。
在 503 国道拉林河旁农田直播的农户。
至于稻穗已经完全垂下头来,或是无法直立、一层层斜靠着彼此、完全灰褐色的,就完全是不抱希望的绝产。
大磊家屯子周围的地大多已经是这样的状况,听说旁边还有屯里的村民正试图冲水拯救,大磊也只能苦笑,「人家呲水还能(把泥)呲掉,我这不行啊,呲不了啊。他们那只是过水的,我们这我揪下来在水里涮都涮不干净,都是黑的。」
沿着 503 国道行驶,扫过路两旁的稻田,乍看之下似乎还有些形状。然而对比了完全没有受水灾的正常田块,才能发觉其诡异。「正常是这样式的,现在正绿的时候」,大磊给我们指出一块没有受到影响的地,茎叶翠绿朝上伸展,稻穗轻轻地自然弯垂,带着初见端倪的金黄,与一旁或是污黑或是灰绿交杂的状态形成鲜明对比。用手轻轻捻开稻壳,一股白色的汁液随之涌出,并在手上留下一圈白色的痕迹,「这才正常,(稻壳)现在里头应该是米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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农户正涉水回家查看情况;
农户在洪水形成的水坑中捕鱼;
顺着牤牛河水被冲上路边的鱼。
然而来到 503 国道位于拉林河一脉细流处的桥梁,还不等走到田间就能一眼看出这里更加惨烈的情况。河水已经褪去,但近前处看不到水稻而是一摊白沙,被埋到只剩下零星稻穗的水稻如同沙滩上的野草;沿着河水方向再往远处,河基的土层在被河水冲刷出的一个个大圆坑的侧面暴露无遗,从水稻倒伏的位置到如今的河面高度达 1 米以上,失去了土壤地基的水稻杂乱地搭在水面、烂泥和石头堆上。在最表层土壤处聚集着毛糙的浅棕与沙黄色,那是被力量极强的水流冲出来的水稻根。
青蛙,在洪水后密密麻麻跳出。
从公路下到田间,河水褪去后路基两侧变得更加湿滑,草丛中不断跳出成群的青蛙,许多青蛙仅有拇指大小,如同洪水过后的蝗虫。走到田地中间,无需再担心一脚滑进水沟,因为这里已经完全被河流冲来的沙子填平,沙子浅的地方还能看到一团团泥土,由水稻根系粘连带出。在这能够完整地看到水稻从根到穗的全貌,横在沙地上,这里的水稻与之前的颜色也不相同,因为它们更加枯黄,再无成活的可能了。
大磊说,等待这些水稻的出路只有一条,就是烧掉。因为如果不进行焚烧的话,残余在地里的部分会影响来年播种。
从五常市区向东南沿 229 国道及石龙公路行驶约 1 小时,即可到达牤牛河最上游的龙凤山水库。按照正常的状况来说,牤牛河与石龙公路并行但无法直接看见,但如今走在公路上却能在不同路段看到牤牛河的水,水面之下原本都是稻田。
遇到董大哥的时候,他正穿着防水连体裤划着一个黑色橡胶充气皮圈往岸边走,水的浮力将橡皮圈推到了董大哥胸的高度,他勉强从圈中掏出两只手,分别拿着两支半截的船桨助力自己缓缓向岸边移动,他的三轮摩托车就停在公路旁的一条岔路上。董大哥有 4 垧多地,全部位于石龙公路与牤牛河之间,状况肉眼可见的糟糕,即使已经到了大多数地区水都退走了的 8 月 8 日,他刚刚连游带走探过的田块,最深处也有 2 米多。
董大哥开着三轮摩托车,车后是橡皮圈。
「我这地全淹了,要是水排出来了能好点,但是这也不让咱挖啊。」与郑家屯的状况类似,临近河岸的土地,当地水利部门都修了一定高度的堤坝,拉林河与牤牛河都是如此。如今洪水冲垮堤坝,却又没能完全冲毁,至少如果现在不人工挖开一段堤坝,董大哥地里 2 米多深的水,再过一周排不干净,更难以沉到地下的土层去。
董大哥家农田被洪水覆盖。
董大哥一边整理在橡皮圈中央捆成一个十字型的麻绳一边说道,「龙凤山这是纯纯的主产区,(公路)两边这地都是牤牛河灌溉,俺们五常这大米不主打牤牛河灌溉呢,这都是不能淹的地啊!」董大哥提到,今年 7 月,黑龙江省整体相对干旱,五常也不例外,由于有水库和河流的调节,这本不应该是让稻农头疼的事情,但今年却并没怎么给大家放水。大磊曾提到龙凤山与磨盘山水库被撒下近 10 万元的鱼苗,董大哥也清楚,「是有这么个说头,所以之前(水库)憋了挺长时间(存水)」。
比起五常市区及南部的杜家镇,龙凤山镇附近的地势起伏更明显,公路两旁的稻田也可以大致看出阶梯层级,石龙公路西侧的稻田相比于董大哥所在的东侧更高,林大姐的田主要位于西侧。由于梯级管理,大姐总共拥有的 11 垧地,留下了地势最高的 1 垧,「我们岗上(山坡)的门池子,头一个池子能有个 3 亩、2 亩地,能给我剩了点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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受灾较为严重的田块,满是黑色污泥;
洪水冲垮道路与稻田的界限;
泥沙之下,水稻如同兽皮。
林大姐和董大哥都住在龙凤山镇上,用东北话讲是「街(gai)里」,比起已经没什么希望了的稻田,他们如今都更加关注后续生活的状况。「3 号那天,街里那水都到我脖子深,俺家冰箱、电视,啥都使不了了,昨天刚花了 150(元)把我洗衣机给修上了。」说到修好洗衣机,林大姐笑了起来,但这笑意转瞬即逝,「听说他们发物资了,但咱房子也没塌,啥也没捞着。这地里怎么个说法,现在也没信儿。」
海峰曾提到,再过一段时间五常市可能会对灾情进行统计,农户需要上报自己家有多少地受灾,在完全绝产的情况下,他猜测补偿金额大约在 200 元每亩左右。可这只是杯水车薪。即使不计算其他一切种植成本,在五常市仅承包一亩田地的价格就在 1500~1800 元左右。即使是非河岸边的田地,部分农民选择购买商业保险,一亩地也仅能获赔约 50 元(河岸边的地通常不给上保险,具体统计定义尺度标准未知)。海峰知道,这种赔偿「基本等于没用,老百姓永远是最难的」。
稻田边摆放着生活用品。
和董大哥讨论了一会「到底是不是房子被冲塌了才有方便面和矿泉水领」,林大姐好像更疑惑了,而同样没领到的董大哥决定再去找生产队的队长问问。由于还剩下一些地,林大姐又讲起了剩下的难处,「人工太贵了,雇人割(gá)得 400 块钱一亩地,有那人他敢要你六七百块」。理论上五常大多数稻田都可以使用机器作业收割,常规价格在每亩地 200 元上下,但由于遭遇洪灾,洪水下沉导致田底泥层堆积,机器并不愿意来收割这样的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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农人拿着拉农机的麻绳站在农田中;因为洪水冲垮的道路,原本农机可以行驶的路段无法行走,陷入了泥沙之中,村民正在试图用另一台拖拉机将其拉出。
「直收就是一个大机器全都给你整下来,人自己收人家的,不乐意给你收。你说这折腾完了到秋天全是灰,太埋汰了,都碎呼的,整你几垧地我车不要了,能干吗?一般不乐意干!他干完这玩意好地他就干不了了,一收全是泥,谁干这玩意啊?」林大姐说着说着,哭笑不得,没等喘匀一口气,又计算起一年到头来的成本,以她今年的情况:春天播种,种子 5 元/斤,一平方米大约一斤 3~4 两,种子小 1 万块;无人机喷洒农药,飞一次 5 元/亩,打虫药 140~150 元/亩……收割、磨米也要钱,卖米要装袋子、买袋子也要钱,「柴油也涨价,啥啥都涨价,就是米价啊,涨得太慢了!」
在林大姐计算成本的功夫,董大哥已经骑上自己的三轮摩托车带着橡皮圈离开了,他依然没有能力开挖堤坝,也担心挖了会被追究责任。然而,截止到 8 月 10 日上午 10 点,可能会为东北地区带来新一轮降雨的第六号台风卡努,已经从朝鲜半岛南部登陆了。
(本文中大磊、海峰、李大姐、董大哥、林大姐均为化名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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